苏缨试杀

苏缨

1
　　又是一个多雨的夏天，又是一年七月七，是天上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，花园里的芍药花如期盛开了，打破了繁茂的绿的沉闷，鹊儿们过节般地喧闹着，蜂蝶们也因之而翩翩忘归。一阵大雨刚过，闷热的感觉随之而去了，花瓣上的雨滴折射着太阳的七色，和天上的新虹一起装饰着这个缤纷的世界。人们说，那彩虹是鹊儿们为牛郎织女搭在天河上的桥，那雨滴是他们相会时洒下的泪水。
　　雨打落的花瓣铺满了石板路，往日的青石小径成了一条缤纷的花径。承宇穿过花径，坐在小亭里的棋桌旁，很熟练地打了一个谱。全盘布局之初黑白势力均衡，中盘的时候，右上角，黑棋被白棋团团围住，眼见得只有在内拼杀喘息的空了，黑棋气紧，只有一只铁眼，白占了明显的优势，这个时候，黑突然一个妙手，形成倒包之势，于白阵中提出三子形成另一只铁眼……
　　摆到这里，承宇的手停住了，他似乎又听到冰萱得意的声音：“连倒包都看不出来？”唉，承宇长叹一声，又是一年七月七，又是一年芍药花开的时候，芍药年年如约地盛开，棋局年年一遍遍地重摆，冰萱她却已经永远地成为飘零在这缤纷世界的幻影了。
　　承宇将手中的黑白子混乱地扔在棋盒里，自语道：“冰萱，人间的赌场上，我永远地输了，彻底地输了，我把你输掉了。只有在这空空的花园里追寻你的幻影了。冰萱，你在天上还好吗？儿子和女儿都长高了，来这里摆过棋，我就带他们去看你了。”
　　2
　　遇到冰萱，好象是天意。
　　那天是七月七，所谓的中国的情人节，是牛郎织女相会鹊桥的日子。
　　承宇和客户洽谈一笔生意，因为一些细节上的原因，客户方代表要求回去开会研究一下，再等半天再签约。承宇整个上午都没有事做，正赶上附近的芍药花园有一个芍药花展，就去了。
　　承宇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种类和颜色的芍药花，白的、黄的、绿的、红的、紫的、紫黑色的、还有混合色的，有多瓣的，有单瓣的，有绣球形的。承宇随意地走着看着，只想在这美丽的花园里打发掉这一上午的时间。
　　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，一个女孩一边看一边给同伴讲着芍药花的种类：“这种最鲜艳的粉红色的是飞燕红妆；这种浅粉色的叫金谷春晴；这种白色的，有点象菊花型的是冰青，最是洁白而饱满；这种白色的蔷薇型的最绝，它叫杨妃出浴，每次会开七朵花，正应了七夕之数，是芍药中的级品……”
　　乖乖，懂得这么多，承宇抬头看了看这个女孩，一袭白色衣裙，很清秀，微风吹动她的长发，一缕缕发丝随意地飘着……女孩似乎发现有人在看她，停住了说话，扭过头来看了承宇一眼，承宇讪讪地笑笑，女孩也笑笑，眼睛弯弯起来，象卡通画上微笑的小女孩。承宇说你继续，我也听着。女孩笑着问，你也喜欢芍药。承宇点头。
　　女孩继续娓娓地讲着各种芍药花动听的名字和有关花的传说，最后她对承宇说，“先生，今天是中国的情人节，别忘记送给女朋友一束芍药花哦，这相当于西方的玫瑰花的意义呢。”
　　承宇买了一束洁白的杨妃出浴，调侃着对女孩说，“我还没有女朋友呢，不过我可以送小姐您一束芍药花吗？”
　　女孩格格地笑了，“先生您真逗，那可是要送给您心中的女孩的哦，不过，我今天替您做了半天讲解员，就算您交的讲解费吧。”
　　女孩捧着花快乐地走了，白色的花，白色的衣裙，穿行在五颜六色的芍药花丛中，素雅而飘逸。
　　3
　　承宇开始喜欢芍药花了，喜欢在网上搜索和浏览有关芍药花的图片和信息。
　　有一个叫奇花露霜的人个主页，总关注芍药信息的承宇知道，奇花露霜是一种复色芍药花的名字，可见网页的主人一定是十分喜欢芍药花了。果不其然，这个主页的主人名字叫芍药花痴，承宇无意间看到她的照片，白色衣裙，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芍药花……是她，承宇惊喜地发现她捧的花居然是自己送的那束杨妃出浴。
　　承宇留言：七月七日长生殿，夜半无人私语时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杨妃凝脂初出浴，缘深曾赠此花痴。
　　芍药花痴回复道：您是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，您是送花给我的那位先生。
　　承宇回复：聪明，就是从那一天起，我开始留意芍药花，居然真的因此花而得遇花痴了。
　　芍药花痴，一个叫冰萱的女孩，一个冰一样清纯，萱草一样馥郁的女孩就这样走进了承宇的生活。
　　冰萱爱花，承宇爱棋，芍药园里有一个小亭子，亭子里面有一个刻着棋盘的石桌，承宇闲着的时候会在那里教冰萱下棋，冰萱真的好聪明，从授九子输棋，很快就可以授四子小胜了。
　　承宇说：闲敲棋子看花开。
　　冰萱说：闲敲棋子梦落花。
　　承宇说太悲观了，冰萱笑笑，说，人世间哪有总是乐观的时候，我喜欢淡淡的忧伤。
　　4
　　“嫁给我，好吗？”承宇的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贵妃出浴。
　　“我，”冰萱神色黯然，“承宇，我不能答应你。”冰萱咬着嘴唇，摇摇头，转向一边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　　“为什么？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吗？”承宇难过地摇着冰萱的双肩，一双眼睛渴望而憔灼。
　　“因为，因为……”冰萱痛苦地闭上眼睛，泪水还是从她长长的?R毛下流了出来，“因为我天生就没有爱的权力，承宇你不要怪我，不是我有意欺骗你，和你的相处，真的是情不自禁……”
　　“你为什么天生没有爱的权力？不，你有，无论什么原因，冰萱，请你不要拒绝我好吗？”承宇轻轻地说着，“不要，不要拒绝我，不要……”
　　“承宇，我的心脏先天功能障碍，医生说建议我不要结婚，因为生育对我而言是会危及生命的，我不具备做母亲的条件，也就失去了做妻子的权力。”冰萱挣脱承宇的手臂，瑟瑟地退却着，“对不起，你忘记我吧，感谢你让我知道了爱情的滋味，我知道，你向我求婚的这一天，就是我的爱情彻底幻灭的时候，尝过了爱的甘苦，此生足矣……”
　　承宇惊呆了，一时无语。冰萱边哭边抱起那束杨妃出浴，转身跑出去，还没有跑过屋外的围栏，突然软绵绵地倒下了……
　　5
　　等待，医院的长廊里死一般的宁静。承宇摸出来烟想抽，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，又放了回去，憔燥地来回踱步。
　　终于，急救室的门开了，承宇迎上去，大夫笑笑，示意他不要担心了。
　　阳光照着冰萱凝白的脸，和旁边那束洁白的花，承宇默默地坐在旁边，“冰萱，我想过了，我们结婚，我们不要孩子，我只要你。”
　　冰萱只是闭着眼睛，不说话。
　　6
　　出院以后，冰萱失踪了。
　　承宇打她的电话，停机，去她的住处，房东说，她走了，不知道去哪儿了。
　　冰萱，回来，冰萱，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，抛下我不管了吗？承宇在芍药园里徘徊，在芍药亭里独坐，日复一日，没有冰萱半点消息。　　
　　承宇想起了冰萱的个人主页，他知道她一定会去看的。
　　承宇留言：花痴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？如果你不回来，我将为你独守一生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花痴，我在等你，你就这样忍心让我在孤独中度过一生吗？
　　　　　　　花痴，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的留言，我会天天来这里守候，直到你回来。
　　……
　　承宇的留言，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，每一天都在痴痴地呼唤着他的花痴，他的冰萱。正当他快要绝望的时候，冰萱回来了。
　　那是一个雨天，当湿淋淋的冰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，承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“是你吗？真的是你吗？我的花痴，我的冰萱！”承宇拥抱着冰萱娇弱的身躯，摸着她的头发，她的脸，“冰萱，真的是你，可怜的冰萱，这些日子你在哪里？”
　　“我不想看网页，我知道会有你的留言，可是我忍不住看了……”承宇把冰萱拥在怀里，冰萱哭泣地诉说着，“我回来了，不走了，陪你，到我生命的尽头……”
　　承宇的唇吻着冰萱，不让她再说话，外面的鹊儿一声声地鸣叫着，雨停了，彩虹又一次悄悄地挂在天边，用它的七彩讲诉着一个古老的传说。
　　7
　　冰萱和妈妈在收拾新房，年迈的奶奶也赶来凑热闹。
　　用芍药花装饰的新房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，浅粉色的床饰和帷帘是冰萱的杰作，本来她是要用白色的，她说只有白色的背离景配上五颜六色的花才好看。妈妈说白色是西方用的吉祥色，在我们东方这样喜气的日子还是多用点红色吧。冰萱选了这种浅粉来，再配上满屋子的花，淡雅里透着喜庆的气氛。
　　“冰萱，”奶奶握着冰萱的手，笑眯眯地说：“好水灵的女孩儿，我大孙子有福气，来年我就要见到重孙子啦！”
　　奶奶喊着妈妈名字，絮絮地告诉她，别忘记准备撒帐用的“早（枣）生（花生）贵（桂圆）子（莲子）”，别忘记准备给新娘子的压箱银子，妈妈一一地答应着，冲冰萱笑笑，冰萱习惯地咬咬嘴唇，没有说话。
　　8
　　七夕，这个圆满中透着伤感的日子，今天没有伤感。
　　天上的牛女星很亮，讲诉着他们不朽的神话传说；长生殿里的杨妃依然艳绝人寰，演唱着她的“在天愿作比翼鸟，在地愿为连理枝”的古老情歌。
　　抖落掉一床的吉祥物，他们相拥而卧，外面弯月如勾，室内花香袭人。
　　9
　　“承宇啊，”妈妈叹了口气，“不是妈妈说你，当初知道冰萱不能生育，你就该和我说，你是长孙，又是家里的独子，虽然说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已经过时，可是你也太过分了。”
　　“妈妈，可是我爱她，我不能没有她。”
　　“年轻人总是这样，爱啊情啊的，我们也有年轻的时候，理解，唉~~”妈妈说，“我问过医生了，冰萱也不是一定不能生育，现在的医疗条件好，让她试试也未必不可以。”
　　“不，我害怕，我不能失去她。”承宇口气十分强硬，“我不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替我生孩子！”
　　妈妈无奈地摇摇头，承宇的脾气她做妈妈的深知，看来只有劝劝冰萱了。
　　10
　　妈妈的话让冰萱心里好愧疚，妈妈只有承宇一个儿子，妈妈理解他们的感情，妈妈希望冰萱勇敢地为她的爱人尝试一次。
　　是的，冰萱不是私自的女人，冰萱应该为她的爱人尝勇敢地试一次，生命诚可贵，爱情价更高，冰萱也好喜欢小孩子，冰萱和承宇应该有自己爱情的结晶。
　　冰萱背着承宇去医院，取掉了节育环。
　　妈妈说得对，现代的医学条件是充许她尝试着做一次妈妈的，冰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，她从此承担起了一份最神圣的使命，她要孕育一份爱的延伸，给承宇，给妈妈，给奶奶，也给自己。
　　11
　　“妈妈，”冰萱欣喜地说，“我有啦！”
　　“是吗？我的好孩子，难为你了！咱只试这一次，就一次，妈妈谢谢你了！”妈妈哭了，毕竟这是拿着冰萱的生命来尝试的。
　　“妈妈，”冰萱轻轻地叫着，婆媳两拥抱着，冰萱轻拍着妈妈的背，象哄小孩子一样，“您说哪去了，我也希望能够自己做妈妈，谢谢您的鼓励，让我有勇气尝试一次，为了承宇也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　　妈妈点点头，紧紧地抱着这个女儿一样的儿媳，嘱咐她先不要告诉承宇，她了解承宇，他是不会让冰萱冒险的。
　　12
　　冰萱的妊娠反应很强烈，一向细心的承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妊娠反应，他害怕了，要带冰萱去检查，冰萱却偏要妈妈陪。承宇看着冰萱在妈妈面前象女儿一样，心里真的好高兴，“也好，我这段时间要忙死，公司马上签一个大项目，让妈妈陪你去吧。”
　　“大夫说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，”承宇问冰萱是什么病的时候，冰萱调皮地说：“我想和妈妈奶奶她们去内蒙的呼伦湖边避暑、钓鱼，你舍不舍得给我们出这笔钱啊？”
　　承宇笑了，“我什么时候舍不得花钱了，我天天忙着挣钱就是给你们花的嘛。”
　　妈妈在承宇身后向冰萱竖起大姆指，冰萱诡秘地笑笑，这是她们商定的计策，妈妈带着冰萱在呼伦湖边住三个月，等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承宇，到那个时候，承宇想管也管不了了。
　　13
　　承宇看着冰萱隆起的肚子发呆，“你，你们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”承宇一下子全明白了，什么天气太热，什么去呼伦湖边避暑，全都是冰萱和妈妈设下的骗局，只为了保住冰萱肚子里的孩子。承宇爆怒了，他第一次对着妈妈和妻子发这么大的火。
　　“马上跟我去医院，把孩子做掉。”承宇拉着冰萱说道：“你不要命啦？”
　　冰萱静静地说，“承宇，孩子太大做不掉了，现在引产和分娩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危险，就让我们赌一场吧，用我的生命去赌另一个生命。”
　　赌一场，只能这样了，冰萱说的是实情，承宇别无选择。
　　14
　　冰萱押下了生命的赌注，承宇的心每一天都悬着。
　　B超显示，冰萱肚子里是两个胎心，双胞胎，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，冰萱笑着说赌这一把值得，一个生命去换两个生命，即使死了也赚了。承宇却笑不出来，他宁愿要冰萱这一个生命来陪他一生一世。
　　预产期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，冰萱的情绪很好，她在自己的主页上添加了一幅美丽的音乐动画。笛声幽咽地响起，吹奏一曲《天上人间》，在不断飘落的花瓣雨中，延伸着闪烁的星河，鹊阵飞旋，簇拥着一个鲜花做的摇篮，摇篮里是一对熟睡的婴儿。
　　15
　　“承宇，好久没陪你下棋了，我们再来一局？”冰萱说，“可惜现在是冬天，不然我们去芍药园里的石桌上去下。”
　　“呵呵，一样的，就在阳台上下吧，以后再去那里打谱，我们再把这局棋在芍药园里摆一遍，看谁记得准。”承宇把棋桌搬到阳台上。
　　“好！看谁记得准！”冰萱拿着棋盒走过来，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。
　　“授四子？”承宇得意地说。
　　“不，谁要你让了。这段时间让我远离电脑，不能上网玩，我天天自己打谱，难道说一点进步都没有？”
　　冰萱的棋力果然长进不少，对局开始就形成了不相上下的局面，承宇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，承宇开始心急，去围攻黑的右上角，承宇的棋逼得很紧，很快黑被白团团围住，只有一只铁眼，白占了明显的优势，承宇得意地说：“哈哈，这个角死定了！”
　　“未必，连倒包都看不出来？”冰萱得意的声音很欢悦。
　　承宇回头一看，冰萱的那着妙手居然瞒过了他的眼睛，“娘子厉害，我认输！”冰萱的棋力果然不同以前，承宇拍拍自己的脑袋，把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盒里。

　　16
　　冰萱微笑着看着承宇，眼神里溢满着幸福，“不要心憔，安静地等我，我会用鲜活的生命回报你对我的爱。”冰萱的声音还是象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么悦耳。
　　承宇恋恋地放开冰萱的手，看着她消失在产房的玻璃门里。
　　在医生的帮助下，第一个宝宝顺利地出生了，是儿子，儿子响亮的哭声给了冰萱无限的力量，她想，下一个是个女儿该多好。
　　半个小时过去了，另一个婴儿却还是没有出来，冰萱痛苦地努力着……冰萱的心脏终于挺不住了。
　　打氧气，准备手术，准备急救……
　　大夫急促地安排着，冰萱昏迷了，手术紧张地进行着，没有机会去问家属保全谁，只怕这两个生命没有先后。
　　女儿出世了，冰萱心脏没有却重新跳动起来。
　　17
　　卧室里的芍药花没有开，它们正处于冬季休眠的状态。
　　妈妈摇着婴儿车，一对婴儿静静地熟睡着。妈妈在垂泪，妈妈诅咒着自己，可怜的女儿啊，冰萱，妈妈对不起你。
　　承宇沉默地坐在电脑前，电脑里放着冰萱作的音乐动画《天上人间》。
　　承宇给芍药花痴发了一条留言：织女在天上，牛郎在人间，携起小儿女，七夕永团圆。

苏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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